第一段：同里张君以书来谓濂曰：“壬辰之秋↑①，兵发中原，大江之南，所在皆绎骚↑②，时惟伯嘉纳公持部使者节蒞浙东↑③，慎简群材↑④，官而任之，以保障乎一方。余虽不敏，公不以为无似↑⑤，俾摄录事判官↑⑥。判官职在抚治一城生聚↑⑦，凡其捍御绥辑之策↑⑧，不惮昼夜而勤行之，以酬公知遇之万一。然节宣之功不加，日积月深，以劳而致疾。疾之初作，大热发四体中↑⑨，继之以昏仆。迨其甦也，双目运眩↑⑩，耳中作秋蜱鸣，神思恍惚，若孑孑然离群而独立↑（11），若御惊飙而游行太空↑（12），若乘不系之舟以簸荡於三峡四溟之闲↑（13），殊不能自禁。闻丹溪朱先生彦脩医名徧四方，亟延治之。先生至，既脉曰：‘内摇其真，外劳其形，以亏其阴，以耗其生，宜收视返听於太虚之庭↑（14），不可专藉药而已之也。’因属其高第弟子贾君思诚留以护治之↑（15）。贾君即视余如手足之亲，无所不至其意：虑余怒之过也，则治之以悲；悲之过也，则治之以喜；喜之过也，则治之以恐；恐之过也，则治之以思；思之过也，则治之以怒。左之右之↑（16），扶之掖之，又从而调柔之。不特此也，其逆厥也↑（17），则药其涌泉以寤之↑（18）；其怔忡也↑（19），则按其心俞而定之↑（20）。如是者数年，不可一朝夕离去。宁食不鲜羞，衣不裼裘↑（21），何可一日以无贾君？宁士不鲁邹↑（22），客不公侯↑（23），何可一日以无贾君？余疾於是乎告瘳，而贾君有功於余者甚大矣！子幸赐之一言，多贾君之善↑（24），而昭余之不敢忘德於贾君，不识可不可乎？”

【注释】
①壬辰：公元1352年，农民起义军徐寿辉部先後攻下汉阳、武昌、兴国、江阴、安庆等地。
②绎骚：扰动。《诗•大雅•常武》：“徐方绎骚，震惊徐方。”
③伯嘉纳：人名。部使者：官名。节：符节。古时使臣执以示信之物。
④简：通“柬”。选择。材：通“才”。
⑤无似：不肖。
⑥摄：代理。录事判官：官名。录事司管理政务的长官，主管户民与捕逃。
⑦生聚：百姓。
⑧捍御：防御。绥辑：安抚集聚。
⑨四体：四肢。
⑩运眩：昏花。
（11）孑孑（jiéjié洁洁）然：孤单貌。
（12）惊飙（biāo标）：暴风。
（13）三峡四溟：泛指峡湾海流。溟，海。
（14）收视返听：谓无视无听。太虚之庭：指清静虚无的境界。
（15）属：同“嘱”。贾君思诚：即贾思诚。宋濂《赠医师贾某序》：“贾思诚，濂外弟也，性醇介，有君子之行，尝同濂师事城南闻先生，学治经。久之，思诚复去受医说於彦修朱先生之门，诸儒家所著，无所不窥。出而治病，往往有奇验。”
（16）左之右之：谓左右翻身，以防生褥疮。左、右，使动义。之，自称，指张君。
（17）逆厥：谓突然昏倒，不省人事。
（18）涌泉：穴位名。位於足底中。
（19）怔忡：自觉心跳剧烈的证候。
（20）心俞：穴位名。位於第五胸椎棘突下两旁相去各1.5寸。
（21）裼（xī西）裘：此谓穿漂亮的衣服。用作动词。裼，裘上所加的外衣。
（22）鲁邹：谓像孔孟那样的圣人。孔子是鲁国人，孟子是邹国人。
（23）客：客卿。
（24）多：赞扬。
【今译】
同乡张君来信告诉我：“壬辰年秋天，中原地区发生战乱，长江以南民众奔走相告，引发骚乱，当时只有伯嘉纳公持部使者的符节来到浙东，慎重地选拔人才，委任他们作官，来保护浙东一带的百姓。我虽不聪明，但伯嘉纳公不认为我没有才学，让我代理录事判官之职。判官的职责在於安抚治理全城人口。凡是那些防御安抚集聚的筹划，我就不畏昼夜地努力执行它，一点一滴来报答伯嘉纳公对我的赏识重用。然而不注意劳逸的适当调节，日积月累，由於过度操劳而导致了疾病。疾病刚开始发作时，全身发高烧，接著就昏倒在地上。等到我苏醒之後，两眼眩晕昏花，耳中发出秋蟬般的鸣响，精神恍惚，好象离开人群孤单地站立，好象驾驭著暴风在太空中游荡，好象乘着没有栓缚的小船，在三峡四海中颠簸漂流，完全不由自主。听说朱丹溪先生医术名传天下，赶紧请他来为我诊治。朱先生到来，诊脉後说：‘在体内扰动了正气，在体外损害了身体，致使阴精亏缺，导致生机耗损。应该在清静无为的环境中闭目塞听地休养，意守丹田，不可以专门凭藉药物来治疗这病啊！’於是嘱托他高才弟子贾思诚留下来调护治疗我。贾思诚君看待我如同兄弟一样的亲密，无处不表现出情意：考虑我过於恼怒，就用悲哀的方法来调治；太过於悲哀，就用喜悦的方法来调治；喜悦过度，就用惊恐来调治；惊恐过度，就用思虑来调治；思虑过度，就用发怒来调治。我卧病在床时，他帮我左右翻身；下地行走时，他攙扶照料，还进一步来调理指导我活动肢体。不只是这些，当我突然昏厥时，就用药治疗我的涌泉穴来使我苏醒；当我感觉心跳剧烈时，他就按摩我的心俞穴以使我心跳平定。像这样治疗了数年，我一天也不能离开他。我宁愿不吃大鱼大肉，不穿锦衣裘皮，怎麽可以一天没有贾君呢？我宁肯结交的朋友中没有孔、孟那样的雅士，来客中没有公侯贵人，怎麽可以一天没有贾君呢？我的病就这样被治愈了，而贾君对我的功劳真是太大了！请您给我写篇文章，赞扬贾君的高尚品德，用来表示我不敢忘怀贾君的恩德，不知道可不可以？